【二十四节气之小雪】【国设耀】江山小雪


紫禁城,夜。

宫灯已上。
一队宫人提着灯,身后跟着一顶明黄的小轿,浩浩荡荡地走在紫禁城的大道上。沿途穿着黄马褂的侍卫看着这队人有心提醒夜禁已过,哪位娘娘敢在紫禁城里这般招摇,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。但只消微微探灯,看看领头那人光线晃晃之下的二品顶戴,连话都不需要说,乖乖开门就是。

这队人从东宫出去,直走到隆福门才停下。守门的侍卫照例拦下,当头的人一捋拂尘,未等侍卫问话便先开了口,“咱家是奉太后娘娘懿旨,往坤宁宫去。”而后便一仰头,等着开门。没缘由没目的,莫名其妙,饶是被来人和名头骇得老老实实开了门,这群出身非常的大内侍卫也忍不住腹诽:太后这是要干什么,大半夜的让人跑祭神的地儿来?

坤宁宫从顺治年间改作了祭神的场子,几百年来往来的人总是来也匆匆,去也匆匆。侍卫们日常守候,也鲜少到殿里行走,最多不过是掌管祭祀的神官早晚一拜,这地方时常都是冷冷清清,也不敢有人造次。

李莲英让身后的人站在下面等着,自己一手撩起衣摆,悄步走上殿门。余人只隐约看见李总管躬身悄声说了些什么,门便开了,里面黑黢黢一片,什么也看不分明。李兰英像是又行了个礼,然后才进门,又等了一会儿,人才出来。而后众人便看见,一个满身漆黑的人影从门里走了出来。按理说这么晚了,本应是看不出什么来的,却居然能看得出;李莲英快步跑下台阶,赶紧让人把轿子担了过去,亲自掀了帘子,“您请往里面坐!”

于是轿夫尚未看清,便觉得轿子忽然一重,下意识逞了力气,轿子却又变得轻飘飘的。还未等他想明白,李莲英便催着快走,轿夫心里嘀咕着,老老实实跟着往回走。

而沿途的侍卫们就见着这一队人大半夜带着个轿子去了又回,等过了西苑门,到了仪鸾殿门口,轿子一落,李莲英就像轰似的急急赶人;“都走都走!”

“李总管,这是干什么?您叫了这么多人来接我,怎么又轰了呢?在下就这么见不得人?”

是个清冷的、青年男人的声音;这声音是从轿子里传出来的。轿夫这才知道,方才这轿子的确是坐了人的;但一想想刚才那异乎的一轻飘,心下就忍不住发抖:这接来的,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啊?

李莲英却急忙笑了,“王先生,您这是哪儿的话。您是贵胄,无非是怕腌臜的东西脏了您的眼,您若是不在意,老奴自然也不会多事了……老佛爷还等着您呐。”

“太后的事自然是最重要的。”

说话间,那轿子里坐着的人已经掀了帘子站了出来,而周围或低着头或微微抬眼的,都偷偷瞧着这个人:他一身玄衣,不像是当朝的形制,也不似前朝,广袖轻掠,在灯光下微微亮出些金银的纹路来。而他长发披散,未被剃了头,一张好似白玉雕成的姝丽面孔隐在散乱的额发间,漂亮得不像是活人;也许,就不是活人。

他缓步走到李莲英身边,脚步轻不可闻,“还请李总管带路。”李莲英听罢便一躬身,不再说别的,先一步往里走。余下的人待两人走远后各自散去,彼此惊惶得大气都不敢喘,更不敢说话,只在心里忌惮;

国之存亡,老佛爷竟然召了妖孽来——

这是光绪三十四年十月十一日;

寒冬已至。比起往年,看着更冷些。


王耀害了病。

兴许是之前半夜里只穿了中衣在中庭赏月沾的凉,又兴许是这年的冬日来的偏寒凉,这病来的凶,寒意磋磨着骨缝笼了全身,饶是坐在这炭火通明的暖阁里,也忍不住轻轻打着哆嗦。

“先生病了?”

上首那个斜在榻上,一身雍容的清国贵妇人此时正一脸担忧,身子微微向前探,“先生仙人之胎,怎么会病啊……”

王耀拢了拢前襟坐直了身子,笑道:“太后莫信了那些胡言乱语的传闻。王耀肉体凡胎,自然也会生病。”

“都时到今日了,先生瞒下去又有什么意思。”慈禧颓一般地往后靠,站在一旁的李莲英连忙将她背后滑落的靠垫往上拢,“我入宫时是咸丰二年,四年之后生下载淳,十一年咸丰爷就去了。后来载淳登基,稚龄天子,周围都是虎视眈眈。我护着他,拉拢朝臣,可眼见着他能亲政了,竟……”

王耀垂着眼睑静静听着,直到听见她竟哽咽起来才微微动了眼睫,而后便再未动声色。那一边,慈禧渐渐止了哭声,“再之后,他们让载湉当皇帝。载湉是我妹妹的儿子,我是他姑姑也是他姨母,更是大清朝的太皇太后,我哪儿能害了他,害了这江山!可他……他偏偏是不听我的!

“我背上这大逆不道的骂名,都是为了谁啊?”

那最后一句话,伴着拍在桌子上重重的一声“啪”惊醒了王耀;他望见李莲英惊惶地捧着慈禧拍断了一只宝石指瑁的手大呼小叫,忽然觉得无趣;他站起身,趁着慌乱,兀自朝门外走去——

“王先生,你要去哪儿?”

王耀停下脚步转过身,反而笑了,“太后这话,不应该说给在下听。”

“他如今哪儿肯听我这个糊涂的老太婆说话。”慈禧撑着李莲英的手慢慢站起身,“我这辈子算是把荣华富贵都享尽了,见识过洋人的稀罕玩意,也见识过他们的厉害。祖宗留下了大片的基业,可那些个糟心的糊涂事,也是他们留下的。

“我老太婆为了守住祖宗的东西折腾了大半辈子,该做的我都做了,我还能怎么办?

“王先生,您说,我还能怎么办呢?”

王耀站在那,浓黑的天地同他浓黑的发和衣裳融在一起,灯火似乎都暗淡。他波澜不惊;自始至终。他无须有什么惊动,这自他诞生那一日起便是如此;没有什么值得他失色,哪怕尸横千里,哪怕血流成河——他不能失色。他是从稠浓的血泊中踏出来的,那些血为他而流,为他的从不曾失色而流——他不能回头,他不能怜惜——

他行走在这世间,昂首阔步,无人轻贱、不敢辱骂,就是最好的怜惜。

他淡淡道,“王耀非朝臣,不敢妄议朝政。”

“您,怎么能这么说。”慈禧狠狠握住搭在栏杆上的手,“你可是、可是……!”

“王耀非大清的王耀。”他淡漠地看向眼前这位帝国的贵妇人,她年届古稀,年月却未曾在她面上留有丝毫痕迹,“太后知道在下是什么,如何能不知道这件事。”

她闻言静默;面目未有动静,手下却愈握愈紧。

“大清……竟然要亡在我手里?”

“太后还有什么事吗?”他并不接话,反而问道,“如若没事,在下就先回去了。”

慈禧瞪大眼睛看向他:“你……您不走?”

“走?”他问,“去哪儿?”

“好,好,不走就好!”慈禧惊喜得手足无措,似乎想握住对方的胳膊,但还是止住了,“李莲英!还不送王先生回去!”

“喳!”

那顶小轿于是又晃晃荡荡地,从西苑门出去,而后从偏门进了紫禁城,过了隆盛门,又回了坤宁宫。落轿后,李莲英掀了帘子把王耀请出来,而后一步步跟着送他进了门。坤宁宫里一派灯火通明;这也是整个紫禁城里唯一一块昼夜都点着灯的地界。李莲英站在门口,忽然发觉这地方竟和屋外别无二致的冷,不由惊呼,“诶呦,这里怎么冷成这样?怪不得先生难过!我待会儿叫人拿些炭来!”

“不劳烦李总管。”王耀却开口拒绝,“我住着还算舒坦,再者说,这毕竟是祭神的地方,哪能这么讲究。”

李莲英诺诺地点头,欲言又止,最后还是被王耀夺了话,“李总管还不回去?已经三更了。”

更锣恰时响起,李莲英只好拱手道了礼,转身走下了台阶。王耀望着阶下一行人慢慢远去,隐约还能听见打更人的锣声——

“天快亮了。”

这又是十月十二日。

光绪帝身子不适,可能不好了的消息在宫中传了大半个月,进了十月传得愈广。王耀住在坤宁宫,身边的都是一群神神道道的神官,没人和他聊这些流言,他丝毫不晓得这些事,却又是极其清楚的。

这就如从前许多次那样,毫不知情,却又知道得巨细无遗。这些受了天眷,带着多少先辈荣光的贵胄,多少年了,还是那副模样;就仿佛那从前气势滂沱的,动荡之中收归人心、建立王朝的英雄并非他们的先祖,血液里的猛虎腾龙在富贵奢靡里偃息了爪牙,惴惴不安的面朝着时代的洪流,偏偏还梗着不知哪儿来的脾气互相鄙夷推脱,就仿佛这眼前立刃的悬崖,不是他们一步步走上去似的。他在旁边看着。冷眼瞧着,从头到尾;这是周而复始的事。而现在,不过又是一个周而复始。

是结束,也是开始。

这和那一日他和那位贵妇人说的,其实颇有些相反。多少年来,他在每个离乱的人间行走,离开每一个尚在繁华梦里的倾颓王朝,去探寻那个,足以扛起下一场人间繁盛的帝王,而后陪伴他,陪伴他的家族,他的子孙,兴起,繁盛,落幕。一场一场的,不知道已经有多少个长长短短的循环,他的面目和最开始的时候别无二致,心却截然——这是湮灭人欲的轮回,重天仙境与森罗地狱的跌宕。他还行走在这世间,未曾如当年那些一同的,而如今已不知所踪的同伴。他还是他;他已不是他。

但从未改变的是,他不是仙,不是神。

他怎么可能是仙神!

那高举的弯刀,穿胸的长枪,哪一场刀光剑影、饿殍遍地,未割在他心口?
那是切肤之痛,刻骨之伤,伴他千秋万代,历经无数春夏。在这世上,在这人间,无人曾与他一声关照,他独自一人擦干血泪,复踏上路途——

他汲过血的泊,骨的山;那些至差的,至好的,他都曾有。

他本应该心如磐石;这本是寻常至极的又一次离开。在遥远的不知何处,有一个人,或许是男人又或许是女人,或许年老或许年幼;他正乘着岁月的巨浪迢迢而来;覆灭一个王朝,创造另一场繁华。但这次,他忽然有些留恋。

像是有预感的,甚至是清楚知晓的,这是场诀别的告别。就如同黎明前的黑暗,临渊的流水,那一瞬间的破溃,是场绚烂至极的落幕;而后任人事倥偬,戎马千里,再不会来过。

他忽然不忍离去;不忍到,甚至说了假话。但这残败的,末途的衰微之地,对于他就如烧灼着最烈的鸦片,云烟雾绕的大烟馆,一点一点侵销他的肌骨——

“你病了?”

这是中南海南海上一座孤零零的宫殿。一个人在这一住十几年,四周被水封住,水之外还有穿着马褂来回行走的侍卫。王耀颇费了一般功夫才进来。他要走了;应该和这里的主人道个别。

“并非……”

“你都病了,我还活什么呢。”那人直截地打断他的话,没有面对陌生人闯入的惊讶,像是面对一个老友,叙叙地念叨起来。

王耀摇摇头:“你该好好活着。”

“你不必劝慰我。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。”

王耀一瞬间不知道说什么,屋里忽然就安静下来。他在心里叹口气,“我走了,你保重。”说着便往外走。而那人斜倚在躺椅中,闭着眼,动也不动。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,而后才继续往前走。

“我见过你。”身后那人突然说,“同治十三年。我第一次坐在那个座椅上,底下黑压压的都是人,我什么也看不清,却看见了你。

“你就那么堂而皇之地站在那儿,周围却像是没有人看见你。你是什么人?”

“不对。你不该是人。 你是……”

那人像是忽然陷入纠结;而后激动得想要站起,却动也动不得。王耀不敢再听他说话,赶忙跑出去。他不敢见那人挣扎着;就如困兽。

困兽将死。

王耀走在紫禁城的大道上,两旁侍卫肃立,他行走其间,被视若无物。他走到太和殿前,沿着朝臣进殿的路往回走,远远地站在那,回望这座富丽堂皇的建筑。他在大殿前遇见了一个小孩。那孩子三四岁的模样,穿着华贵,独自一人在大殿前玩耍,未曾有人管教;他走到那孩子面前蹲下身,那孩子也并不怕生,只用一双大眼睛瞧着他,

“你要走了?”

王耀点点头,“是啊,该走了。”

孩子问他,“你不和皇祖母道别吗?”

王耀笑了:“不能……不能。

“我骗了她。”

“那你会死吗?”

“所以我才要走。”

“那你还会回来吗?”

“会。当然会。”

“那我等你回来啊。”

“……好。”

远处,夕阳将落。橙一般的云压在天际,太和殿从檐头到殿尾纷纷笼罩在这片彤色,人也是,远远看去,亮得耀眼。

紫禁城建成六百余年,他来到这儿两次;第一次是永乐十八年,那时一切都是新的,他在这住了二百多年;后一次,是顺治元年,他一直在这儿,直到如今。

这些年月漫漫而飞逝,如长河流去,身不由己;而从后种种如洪流滚滚,亦不可拒。

生人飘零,不知归。

这是顺治三十四年十月十四日。

在香港下雪,实在是个稀罕的景致。但这个年头仿佛就冷了不少,下了雪,也似乎成了意料之中的事。

中心街的路上,走着一群人;极年轻时髦的一群男子。他们修了短发,穿着考究的西装和修身的大衣,明明是极洋气的一群绅士,满身的风尘却让路过的行人都不由得躲开。

这群人压低了帽子行色匆匆,最终在一处饭馆停下。几人走进门纷纷落座,随意点了些吃食,伙计把热茶先送了上来,竟都急不可耐地一哄而抢。而后这才像活了过来,互相小声地交谈。

“这可真是……终于喝上一口热茶了。”

“这个天气,怎么能这么冷!真是要冻死个人!”

“吁!说什么死不死的,好容易没死是吧……”

眼见着话题跑向一个敏感的方向,几个人中领头的那个咳嗽了一声,议论声才稍稍消减。如果不说,论谁也想不到,这些衣冠楚楚的西洋公子竟然是一群刚刚从监狱里保释出来的“亡命徒”,流亡在外数月,犯下的是对抗朝廷的重罪。

几个人安静了一会儿,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声交换消息;这就是青年。心怀抱负,热血盎然。这时候有人送了菜上来;本来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事,只是送菜的人一身绒袍,面目漂亮得惊人,不像是个跑堂的,果不其然,那人放下了盘子,缩了缩手笑道,“几位辛苦,这顿饭就我请了。”

几个人面面相觑,警觉的那个从衣袋里摸出了枪,却被为首的拦住。“您是掌柜?”他问。

“是。”掌柜笑着看了一眼摸着枪的那个人,“在下是个俗人,只求个日子安稳,做不来几位那样的大事,也就做些这些不算什么。”

“那就谢谢掌柜的好意了。”为首的痛快地道谢,而后拿过筷子,毫不犹豫夹了菜送进嘴里,“好手艺!”几个人见状才安心,气氛慢慢又活络起来。掌柜悄悄离开回到柜台,不多久,便见到为首那人从单间里出来,慢慢踱步到台前,“掌柜不是本地人?”

“是,以前一直住在北京。”掌柜坦然回答,“年月不好,怕乱,就跑到香港,混混日子。”

“京中……果真还是卧龙藏虎。”

“咳,不过是瞎猜的。顶多是像兔子,耳朵尖,跑得快。”

“哈哈哈哈哈哈,好一个跑得快!”那人忽然笑了出声,“在下孙德明,不知道先生怎么称呼?”

“免贵姓王,王耀。”

这是一九零八年十一月二十三日。

PS:1 孙德明即孙中山。
2 1908年11月23日是小雪。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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